三月二十日。
许千移看罢日历,就继续躺在床上,曲肱为枕。出海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,但直到现在,每当放松躺下,他还是会觉得世界摇摇摆摆。睡觉时一闭眼,更觉自己身处海面,月光普照小舟,一上一下。
他的母亲正在制备便食,准备让许千移明天带走,免得挨饿。梅涌中学向来有个传统,每年的植树节都会组织学生上山植树,今年也不例外。这就是有梅涌特色的夏季郊游。
想了一会有的没的后,许千移忽然爬到窗前,眯着眼睛,想看清夜幕下的大海。顾洋,顾洋,这是个正在不断模糊的名字。外头正荡漾着夏日气息,夏日气息里荡漾着动物的味道。那只动物会是鲸目的吗?或许是,或许不是。但许千移希望它是。
那样的话,自己就能与某个远离庸俗的世界更近一点了。
其实说来,认为超自然的世界一定不庸俗,也不过是少年的空想而已。道教的天庭当然超自然,可天庭也非常庸俗。这种实例随处皆是,信手拈来。渔民以迷信为寄托,在恶劣的环境中得以坚强,许千移则以同样迷信的幻想为寄托,然后变得更脆弱。这本就是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脆弱。
许千移看腻了夜色,就翻身下床,规规矩矩坐到了书桌前。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,正处于待机状态,但想打开随时都可以。他可以上网,可以打游戏,也可以老老实实上床睡觉。他就此纠结了一会,逐渐困倦,又懒得动弹,干脆就趴在书桌上小眯一会再做决定。他如此小眯,竟进入了深层睡眠。
无梦。无梦。无梦。无聊至极的梦。
“吃饭了!”姐姐喊道。
于是开关按下,咔哒一声,他得以苏醒。阳光打到许千移胳膊上,宣告这是个极晴朗的白天。远处近处都没雾气。从窗子往外看,刚好能见到那座浅绿色的山——他们就是要在那儿种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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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总觉得你回来后一直很欢快。”在校门口整队时,浅维鸿直接站到了他边上,“我爸爸还是挺喜欢你的。”
“既然他强要认为白海豚的出现与我有关,‘龙兵过’与我密切相连,那你父亲就肯定会喜欢我。”
但许千移知道,白海豚的出现肯定与他相关,“龙兵过”必然与自己密切相连。当“龙兵过”出现,群鱼踊跃,排队而行时,许千移确乎在水下看见了少女的面容。那面容只是微笑,只是下沉,用最隐秘的唇语同他交流。许千移不会读唇语,只好看着打渔结束,收获满满,尔后回家。
同时海上空无一人,只有种看不见的充实存在着。
钱父的直觉大有其道理所在。
“那你自己又是因为什么而快活呢?”
当然是因为少女,因为有了一份信物,或曰钥匙。但许千移不敢说。他只是摸了摸脖子,想起自己已经把项链藏了起来,同时感受到体温和太阳的光热,并大感宽心。
“因为运动。”许千移微笑着点头,以此来表示自己对自己的认可,“众所周知,运动能产生内啡肽——还是多巴胺来着?不过不要紧,反正运动使人快乐就是了。”
“那这快乐可真是持久啊。”
“我以前也没怎么悲伤,只是不怎么说话而已。”
“这么说来,你的多巴胺功效还挺多?”
“但愿如此咯。”
许千移拆开小盒子,倒出粒柠檬糖来。他回来后总想吃糖,又老忘记去买,更况,那琳琅满目的货架总会让人眼花缭乱。这糖是他从姐姐的卧室里顺手拿的,已经吃过一半。因此,当同学伸手来要时,许千移还是会有些纠结。
在这样的纠结里,队伍启程,浩浩荡荡,沿公路行进。大海就躺在公路脚下,依旧平静,依旧广阔无边,使人放松。今天的世界没有通透感,找不着腹地之所在。于是许千移决意训练自己,让自己的眼睛如少女那般成为腹地,来承担这份平衡世界的大责任。
这首先要保证内心的纯洁,保证一种古井无波。他开始努力于此。
这种努力中,再长的跋涉都不过一瞬。当浅维鸿用力摇他肩膀,将许千移扭转正道,免得掉入沟中时,植树点已然到达。这是处平缓而开阔的山坡,绿草如茵,绵延不尽。教学人员早拿着铲子等在那,树苗也一捆捆摆在阴凉地方。一切都打点完毕,随时可以种植。许千移转而开始思考上周出海时的事——那时从海上看见的山云,所笼罩的地方包括这里么?若是包括,他倒圆了一桩夙愿,来到了另个“云层之下”……
这实在是件棒极了的事,虽说也不至于多让人快活。而且不管快不快活,自己都得快点干活。此事尤其不假。
挖坑。
扛起锄头铲子,朝柔软的山泥奋力挖去,直到一个小坑形成。许千移勉力做事,却怎样也做不好,效率总是比别人低去一截。大块云朵向山后推移而去,时有鸟雀停下,瞥他一眼,又匆忙忙飞走。浅维鸿从山泉那拎了水来,帮忙解去树根上绑的绳子,为最后的功课做准备。
这是真正的多巴胺。
只要小心地将根须送入坑中,再把主干扶正,土填好水浇好,一棵树就差不多种好了。自此之后,他们就能够自由活动,在山上想做什么都行。反正这片山坡早被打探清楚了,没有蛇,也没有别的什么凶兽,再怎样都不会招惹上什么。
“小心啊。”浅维鸿提醒道。
“绝不会出事的。”他坚定点头,“快快结束,然后干什么都比这个好。”
“附议!”
这声音是从别的树坑那传来的。
许千移继续着那种欢快,动作轻盈,很快就结束作业。在抹去额头汗水,大口灌入冰饮后,他便终于可以休息了。无所谓去哪休息,只要放松就足矣,光是绕山而行踏踏青就很不错。
指不定正如海中存在顾洋一样,山上也存在什么了不得的精灵。又或者唯独海洋作为生命的源头,拥有此种恩宠,其外的场地都只是平常。但怎样都不要紧了,许千移知道顾洋就足够了。
他知道自己喜欢她。
无论中国还是外国,不管时间轴移向何方,这样的恋情总是禁忌,总是禁忌如浅维鸿父亲的迷信。许仙当了和尚,牛郎划了银河,都很不假。虽然这也只是传说。但许千移决心一试,反正在这个美妙的新世界,万事万物究竟走向何方究其还未可知。
在下定这种决心时,他的脸高度发烫。然而决心必须得首先下定,才能跟着感觉行动下去。规则就是如此,谁也改变不得。
“那边有个洞!”浅维鸿手指远处。那里确实有个不大的洞。
洞旁边围着些绳子,大概是表示“禁止进入”的标志,还有三脚架样的仪器立在一旁。不过想来级别也不至于多高,要是高的话,岂止绳子仪器,只怕要请专人守在洞口,侍立两边了。但许千移还是不怎么敢过去,他担心若是过去,少不得得理论一番。
“所以说,还是别过去了。”他说出自己的隐忧来,“梅涌这小地方,也不大可能存在什么大发现。”
“就因为是小地方,所以微暗的一点点发现也会变大啊!”
许千移觉得这句话极其有理。
他们并肩而行,从一处较陡的山坡那绕过去,并听见蝉声大响,扰人心灵。这里有条小径,人踩出来的那种,小径两旁生满半人高的灌木,穿行其中宛如向另一个世界行进。灌木上有花,有浆果,有嗡嗡叫的蜜蜂。一切看起来都很恬静。
在小径的尽头,视野陡然开阔,又有许多洞穴和标记点显露出来。许千移来到一个洞口,眯起眼睛观看,见着了内头的岩画。岩画当然古朴,当然拙稚,可再详细就看不清了。洞穴里还有一对堆堆白森森的碎贝壳,都被聚拢一处,不知是何用意。
在这厢观看的当口,一个年轻人从树荫下站起,朝两人靠近。他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,面目白净,却穿着地地道道的考古工作服,很是不搭调。在发现许千移呆滞的表情后,年轻人就没再向前,而是举起手打了个招呼。
“你们是那边的中学生吗?”他露齿而笑,“来种树的吧?”
“是的!”浅维鸿把手围做喇叭形状,远远回了几声,“你是在这里考古吗?”
“考古……你这么说也不能算错。”
不能算错。许千移抓住了这个关键的句子。但他什么也不跟进,什么也不说。
“能让我们看看吗?”浅维鸿利利索索请求道,“我都不知道梅涌这里还有古可考。”
“请来吧,这倒不至于有什么妨碍。”年轻人拍了拍手,“另外,我是厦门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李吉山,考古并不是我主业,只是为了课题而做的一小部分功课。”
“啊,我是梅涌中学的浅维鸿。”
他们都在等待许千移的自我介绍。
“我,我……我是梅涌中学的许千移。”
“那就请过来吧。”
李吉山勾下身子,挑起警戒线,就这么穿将过去。当手电筒一打开,照亮洞穴深处,许多事情就会明了非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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